虚拟拍摄兴起,影视行业需要更多脑力工作者

新周刊 2022-09-01 18:31:08

阿凡达》幕后制作。

近日,北京电影学院美术学院电影特技教研室主任刘晓清收到一个邀请——索尼称他们研发了一项“黑屏技术”,希望他能够去看看。

这项技术的主要目的是解决屏幕摩尔纹,这个难题已经困扰摄影界很多年。索尼能否说到做到?刘晓清觉得答案未可知。

如今,LED屏及虚拟拍摄在影视制作中的应用日益广泛,诸如此类的技术弊端越发引起行业重视。

什么是虚拟拍摄?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有必要追溯一下其发展历程。“中国的影视数字化是从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的,当时受全球化影响,数字化进入许多行业,最早大量使用在出版、印刷行业,随着数字化技术的普及,影视制作行业也逐步取代了胶片等传统技术的运用。”刘晓清指出,在中国影视界,数字化真正意义上的大规模普及,发生在2000年前后,“这在当时的中国电影制作行业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技术革命”。

阿凡达》剧照。

从《英雄》到《刺杀小说家

影视数字化是包罗万象的技术与艺术的庞大系统工程,最具发展潜力的技术手段大多属于影像设计和制作范畴。刘晓清认为,虚拟拍摄作为其中最火热的概念,在现阶段尤其值得我们关注。

数字时代的“虚拟”是一个影像制作体系——虚拟制片(virtual production)。

“它综合运用最先进的数字科技手段,通过前期设计制作的高质量影像的数字资产、动作捕捉、引擎技术、实时渲染、摄影机轨迹追踪、LED广色域屏幕等技术的协同加持,利用(由)数字化技术搭建的符合影片需求的置景、服化道、特效、光影等综合手段,创作出符合剧情需要的高质量影像,将影像创作由后期成果呈现变成前期全流程实时视觉化,真正意义上地做到所见即所得。”

刘晓清强调,虚拟制片不再遵循传统线性的创作流程,而是运用多线程并行的工作方式,美术师和三维动画设计师用实时可视化技术,为导演、摄影师构建符合影片叙事的LED “实景”。“全流程的数字控制拍摄使制片人在电影创作的高质量和时间效率的精准掌控之间,变得更为从容和自如。这一崭新的拍摄方式突破了传统线性流程制片体系的制约,实现了效果和过程的可控。”

相较国内的情况,影视数字化在传统电影强国发迹明显更早。1999年,沃卓斯基兄弟倾力打造的电影《黑客帝国》上映,被视为虚拟拍摄的开山之作。如刘晓清所言,该片不仅打破了人们对科幻电影拍摄方式、制作方式、影像呈现方式的全部认知,更重要的是,它还为行业带来一系列新的技术及配套软硬件,引发一场轰轰烈烈的影视数字化革命。

刺杀小说家》工作照。(图/ 由被访者提供)

Keylight蓝、绿幕抠像插件,Zion Maniframe特效信息管理系统,动作捕捉(motion capture),高速摄影,以及被后来者竞相模仿的子弹时间(bullet time)等等,皆因这部电影而起,或自此发扬光大。

2002年,虚拟拍摄在国产电影《英雄》中大放异彩。一个更为先进的概念——虚拟可视化拍摄,也凭借这部视效华美的影片闯入国人视野。“过去我们在蓝、绿幕前拍摄,现场看不出效果,都是通过前期手绘的分镜图去推断,准确性会有差异。虚拟可视化相当于把之前的电影后期制作移到前期,通过数字化手段进行镜头和特效的匹配。”

刘晓清解释道,“虚拟可视化”是指在拍摄现场,主创人员利用计算机模拟技术,将影片中的场景、摄影机运动、景别关系、演员调度等可视化,业内称之为“视觉前置化”。它使得电影创作者——导演、摄影师、演员等——在现场实时看到每个镜头与人物之间的配合,最终呈现出的效果与之几乎没有差异,真正意义上做到“所见即所得”的效果。

据刘晓清了解,张艺谋拍《英雄》时一边跟各部门开会,一边请专人在现场将影片中的所有镜头都画一遍,落实到每场戏怎么拍、每个镜头如何衔接,这在中国电影开了一个先河。其后何平执导的《天地英雄》亦然,“在新千年初期,它们是虚拟可视化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两部国产商业电影”。

刺杀小说家》工作照。(图/ 由被访者提供)

《黑客帝国2:重装上阵》与《天地英雄》同年问世,它的拍摄和制作时间超过1年。我们跟国际领先水平究竟差多远?2004年,刘晓清带着这个疑问前往美国。经过交流和学习,他意识到这个差距是50年,“不仅仅是技术手段上,也包括观念上”。

5年后,“世界最伟大的20位导演之一”詹姆斯·卡梅隆的《阿凡达》上映。这部影片从宣告开拍到最终面世,共耗时4年,成本达3亿美元,打破了当时的电影制作成本纪录。“这是虚拟拍摄的顶峰。”刘晓清解释道,当时影视从业者在影院看完这部影片后“集体沉默”,大家惊觉,该片不论是叙事方式还是制作手段,都是崭新的课题。“甚至无法评论,因为我们不知道人家是如何完成整部影片的创作、如何实现演员与摄影机的对话、如何实现影像制作的技术手段。”

刘晓清记得,当时大家都不知道卡梅隆是怎么拍出来的,所有人都在研究,“它代表了当今世界电影艺术和技术相结合的最高水平,是一部值得我们推荐和为之鼓掌的电影”。

在《阿凡达》里,不仅场景是虚拟的,人物和表演也都是虚拟的,在当时“完全是新技术,这部电影的诞生,使得世界电影又往前跨出了一大步”。后来,《阿凡达》的拍摄秘密被逐一揭晓,但这并不等于它是一个可以效仿的对象。

“在国外,由于电影工业化的机制的完善,所有的电影新技术研发和软件开发,都有一套完善的知识产权保护机制,各种新技术基本上都需要注册专利,别人使用都需要购买和培训,这是一套完善的保护技术研发人员和创作人员的保护机制。”刘晓清说。

乘着《阿凡达》的东风,虚拟拍摄技术风靡全球,各种围绕虚拟拍摄的新技术不断涌现。LED屏介入虚拟拍摄领域,为影视创作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刘晓清表示,近年涌现的美剧《曼达洛人》,国产电影《流浪地球》《刺杀小说家》等作品,都是应用该技术手段的优秀案例。

刺杀小说家》工作照。(图/ 由被访者提供)

金币的两面

在《流浪地球》与《刺杀小说家》制作阶段,刘晓清正任中国电影美术学会视效专委会主任。两部作品的视效负责人是他十分熟悉的伙伴,大家经常一起参与研讨会,或私下里沟通交流。

刘晓清透露,其导演郭帆和路阳都是游戏爱好者,或许也正是如此,他们在影片中大量运用了常见于游戏的空间转换方式,“游戏电影化、电影游戏化是当代的一个发展趋势。一方面,游戏的画面制作质量越来越细、越来越高;另一方面,电影的叙事方式越来越像游戏,包括时空的转换、技术的运用”。

一系列尖端技术能被这两支团队率先实现,在刘晓清看来绝非偶然。“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他说,“我们业内有很多人一直在研究各种各样的新技术,中国人在技术方面并不差,差就差在创作观念上。”

刘晓清认为,如何将创造理念与数字化技术相结合,是目前国内从业者面临的一大难点,而《流浪地球》的视效总监徐建、丁燕来在实践中积累了这方面的经验。“他们之前都有大量的广告制作拍摄的经验,也有多年从事影视特效创作的经验,同时也都具有美术专业的背景,又是影视新技术的拥趸。”

刺杀小说家》工作照。(图/ 由被访者提供)

在刘晓清看来,两位导演很年轻,也很有想法,“他们知道如何在第五代和第六代导演之后找一条新的生存之路,用自己感兴趣的虚拟拍摄技术手段和叙事手段,敲开了这扇通向新时代的大门。说实话,虚拟拍摄由于时代的原因,是第四代、第五代导演都不太懂也不愿接受的东西。他们(郭帆和路阳)作出了勇敢尝试,而且成功了,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前辈的成就。”

尝试之路并非一马平川。刘晓清曾前往《流浪地球》的青岛片场探班,了解到主创在电影拍摄的过程中,没有在技术上遇到过瓶颈,反而是拍摄临近尾声时,制片方供给剧组运行的资金链完全断了,最后靠着主演吴京的4000万元注资,才渡过难关,终于使影片与观众顺利见面。

至于《刺杀小说家》,刘晓清表示,尽管该片褒贬不一,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电影的新叙事语境方面,在虚拟拍摄范畴,它将技术与艺术无缝衔接,为国产影视作出了突破性贡献。

通过这些成功案例,虚拟拍摄的种种益处也呼之欲出,譬如便利性、效率、准确度都更高,还能减少置景和拍摄、特效制作及后期工作中的时间、人力成本。但虚拟拍摄并非无瑕,它更像拥挤堆叠的金币,翻看背面,人们便会发现一些隐藏的弊端。

除了前面提到的资金消耗外,虚拟拍摄的稳定性仍未达到完全理想的水平。刘晓清以LED屏拍摄手法为例,介绍了几点弊端:一、在影像呈现过程中,LED屏的分辨率和它本身的角度差异,会导致摩尔纹的产生,从而引起图像扭曲和畸变——这个问题对影视拍摄来说非常致命,至今未能解决;二、该拍摄手法对环境要求极高,空间越封闭效果越好,在一场需要上百米的LED屏的拍摄中,整个拍摄空间如何搭建、供电如何保证、屏幕如何调适等问题,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

刘晓清感慨,虚拟拍摄对一些小团队或低成本影片而言只是个梦,“毕竟搭建LED显示屏的周期、使用成本、场地要求都相对比较苛刻,使得小型剧组和低成本影片只能望洋兴叹”。与此同时,大部分主流电视台具备实现虚拟拍摄的条件。它们坐拥演播室这样的封闭空间,而且有相对稳定的控播系统,一些大型节目完全可以固定在一处进行拍摄和录制。

在实际使用中,作为呈现媒介的LED屏也收获了不错的反馈。去年“七一”盛典,国家奥体中心灯火辉煌,灿烂的烟花照亮了整座城市。刘晓清和他的团队是打造这场庆祝建党100周年盛典的一分子。

“我们在演出里使用了一个当时全世界最大的LED屏,长100多米,高35米左右,投放的影像全部是8K分辨率。”这块巨屏的作用是跟演员互动。刘晓清回忆,那天的互动效果很理想,观众反响还不错。

《黑客帝国》剧照。

出苦力的人减少,出脑力的人增多

电影这门艺术总是充满想象,它在将多种艺术形式相结合的同时,又打通了这些艺术门类的联系;它是电影工业化技术发展的诠释者,甚至能呈现出超越时代和现实的奇观。

自诞生之日起,电影就是“科学与艺术”的产物,电影的基本语言就是画面与声音的同步显示,电影也伴随着技术进步而不断进步,其魅力和视觉张力,更是其他艺术形式无法取代的。

生活在数字化充斥各个领域的当下,电影从业人员也很难隔绝数字化技术而工作。然而,“有怀旧情怀的人”依然多见。“出于个人的梦想和理想,他们追求胶片所产生的质感,喜欢胶片剪辑的清脆声音,热爱胶片在放映机上马达旋转的声音……”刘晓清觉得,这些都是个人精神层面的追求,但电影胶片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电影工业化是时代的需求,电影数字化是时代进步的标志”。

数字化时代对影视拍摄环节的影响之深,甚至能决定一个行业是进化还是消亡。

以受冲击较大的美术部门为例,30多年来,“美工”这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称谓,已经演变成“美术设计”“美术指导”,如今又渐渐被“视觉制作总监”这个新头衔取而代之。这也意味着,影视美术越来越重要,美术部门在剧组中的地位越来越高,从业者的专业性也越来越强,分工越来越细。

一些离核心工作非常远的工种,或与影视相关的劳动密集型行当,却在这些年里消亡了,比如传统的电影美术中的绘景师、模型制作师、晒图师等。电影特效制作中按镜头算钱的专门帮剧组抠像、修穿帮、擦威亚的一些技术含量低、劳动密集型企业,也会进入关闭歇业的行列。

虚拟拍摄不断普及、成本不断降低,将会让传统的置景方式被数字绘景、三维数字绘景取代。数控摄影机介入,摄影部门的“二助”“三助”将会被计算机数字控制运动、数控焦点所取代,而数字控制灯光将会取代传统打光师。

《英雄》剧照。

今年4月,北京电影洗印厂洗印车间拆除,国产电影胶片时代宣告终结。从事胶片洗印、配光、配洗印液等的人员只得进行转岗培训,谋求再就业。从“VR元年”到“元宇宙年”,时代进步的脚步无人可挡。影视剧组里出苦力的人必将越来越少,出脑力的人则会不断增加。

目前,国内有多家在虚拟拍摄领域颇具实力的公司,如参与《流浪地球》《刺杀小说家》《长津湖》的“More VFX”,参与《绣春刀Ⅱ:修罗战场》的“诺华视创”,参与《刺杀小说家》的“时光坐标”、“鼎盛佳和”等,以及打造《诞辰》的“博采传媒”。

刘晓清补充道,中国传媒大学、北京电影学院等高校,也陆续开设了专攻影视特效的实验室和相关专业,为中国电影制作人才培养做出了不错的成绩。去年,北京电影学院美术学院教师刘笑微就带领师生们打造了一部虚拟拍摄短片《异星救援》,获迈阿密国际科幻电影节最佳视觉效果奖。刘晓清感慨:“中国电影的起步和发展总是从实验短片开始,然后逐步走向国际,最后得到国际上的好评,希望这是数字化时代的一个开端吧。”

可国产长片或所谓“大片”,却迟迟没能迎来“墙外香”。刘晓清认为,问题主要出在创作观念上,导演、编剧、资方三者总是各执己见,为各自的创作领域摇旗呐喊,当然,还有在电影工业化体系产生以前共存的问题。“同时,我们作为电影创作者,也万万不可责怪观众,或唯观众论,尤其是电影视觉创作工作者和特效部门。”

刘晓清觉得,观众的喜好不能作为评判电影水平高低的行业标准,“它只能作为一个市场标准。电影是艺术商品,艺术在前,商品在后,我们要尊重艺术作品创作的规律,把每一部电影当作作品来做总是没有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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