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无法「接受复杂」的网暴者，小雨说：

“我抵抗这种毫无褶皱的叙事。即便在一个girls help girls的大环境下，我们也要允许人内心有幽暗的、别扭的、复杂的那一面。

如果一切都变成全然光明、只存在爱和美好的，某种程度上，我们在消解作为人的复杂性，同时也在消解我们自己身上的人性。”

许多人认识小雨，是因为《奇葩说第七季》。

作为刚高中毕业的00后辩手，她深刻、犀利，刘擎教授夸她自信又松弛，杨幂更是称她为天才少女。

（小雨在《奇葩说》）

再次出现在大众视野，是因一则热转视频。

此时谷爱凌的优秀风靡全网，大量「我就是来人间凑数的」吐槽，成为网友日常。

小雨大胆发布了「谷爱凌焦虑」视频，在其中，她分享优绩主义的陷阱，表达「大多数人不够优秀并非是不够努力」等观点。

支持的人，夸她勇敢——

「我成为不了谷爱凌，但可以成为自己」

反对的人，骂她嫉妒——

「不就是雌竞吗，搁这嫉妒谷爱凌呢？什么精英特权一套一套的，真双标真作」

两级分化，好像一直存在于小雨的评价。

（小雨日常）

不太符合主流审美的五官，大胆明亮的穿衣风格。爱凹pose，总在大笑。

喜欢的人，看见的是放松和她蓬勃的生命力。

讨厌的人，看见的却是做作和她的搔首弄姿。

「小雨怎么看待两级分化？」「绝对自信是一种人设吗？」「总说女性长辈带来力量，展开讲讲？」，带着一系列好奇，在小雨准备哈佛峰会的间隙，「insgirl」与小雨聊了聊。

这不是一个典型的女性成长励志模版。

但她关于一个女孩，如何看待快乐与爱、如何在代际关系里获取能量、如何理解幽暗的女性情谊，并由展现完美到袒露真实的过程。

有点长，但足够精彩。以下是她的自述：

什么，自信是不是我的人设？

我在微博说“我这么漂亮，警察怎么还没把我抓走呀”，是因为我心里真这么想的。

我走在外面，我就感觉，天哪，路人们肯定都在看我吧，她们一定会因为遇到我而感到幸福吧。

（小雨微博）

跟朋友见面，还没下车我就会把车窗摇下来。前天去 798 美术馆，隔着 15 米了，她在那头我在这头，我就大声 hi !

没错，我是花蝴蝶人格啦。（笑）

对我而言，上《奇葩说》还挺自然的。

从小我就想上电视，当主持人，当明星。

小学四五年级，老师布置作业说用PPT介绍城市，大家一般就拍个鼓楼或者天安门就完事了。但我不行，我一定得整点花活引人注目。

我就带着我当时的好朋友，去北京花鸟鱼虫市场、动物园批发市场、本地的有意思的小店，拍了个视频。

我还像小导游一样，拿着麦讲解。这可能就是VLOG的前身吧。我还挺喜欢镜头的。（笑）

我在等，我感觉我一生都在等一个机会。

《奇葩说》那会，是因为刚好我家里出了点事，就我上大学的学费爸妈可能就付不起了。我想自己挣钱，但以我当时高中学历，当服务员或发传单，我得多久才能挣够学费啊？

我清楚，素人要赚那么多钱，一定不能靠平常的手段。要加杠杆，要有影响力。

那怎样一个素人，能迅速有影响力赚到钱呢？综艺还挺适合的，而且我知道我长得有特色，加上我高中辩论还不错，就报名啦。

本来我挺紧张，挺斗志昂扬的。但一去现场，我就知道完了。好多网红、明星，辩论大神在现场，我就想摆烂了。

你看到的松弛自如是我摆烂的表现。既然心里也没啥底，就当玩玩吧。

记得在海选场合，刘擎老师和杨幂老师就说你怎么想的，为什么来？我就说「因为我想赚钱」，然后说那奖学金和排名高的大学，你选了哪个？我说「我选了钱多的那个」。

大家把它理解为自然、松弛、不做作。

但其实我觉得，是以我当时的表达技巧，不足以让我把它包装成一句更好听的话。

直率、说话冲、不精于语言技巧，可能反而成就了我。

（小雨日常）

我的性格养成，跟家庭还蛮大关系的。

从我家的女性长辈身上，我学到了太多。

我姥姥是第一代村委干部，而且是干部里唯一一个女生。

姥姥以前是到处奔走，给妇女解决问题的人。哪里有家暴，姥姥就直接冲过去，「新中国都成立啦，男女平等了，你不能打女的」。她坚信妇女能顶半边天的。

（小雨姥姥）

紧接着，姥姥的工作就丢了。

不是因为别人来报复了，而是我姥爷替姥姥辞了职，还用剪刀剪了她的干部证。

表面原因吧，是姥爷觉得女性该完成母职。天天抛头露面，就没人带孩子了。

实际呢，我感觉是姥爷的自尊心被威胁了。

姥爷不是村委干部，但我姥姥作为一个女人，竟然比他还要厉害还优秀。他就越过我姥姥，不顾她的意志，私自帮她辞职了。

我姥姥很能干活，但她意识也没那么现代，她觉得丈夫不让干，也就没干了。

之后她生了5个孩子，加上姥爷前妻的孩子、领养的孩子、邻居不养的孩子，在整个人生过程里，她一共照顾10个孩子长大。她其实是一个精力特别旺盛，能力特别强的女性。

但直到现在，姥姥也还经常念叨这个遗憾。

因为她后来走了，单位里就算没有这人，当时和她一起上班的人都有几千退休金了。

干部证被剪掉之后姥姥做过复职的尝试，但身边人都不怎么支持她了。意思就是你男人不让你干，你非要干别人也很难办。

我就想，如果姥姥一直工作着当着干部，后来的日子应该也会快乐许多吧？

（姥姥抱着小雨）

像前段时间，我去了个风投公司实习。

那里除了HR，没一个女生。

面试的时候，HR直接说就没招过女孩儿。我问为什么？她说这个行业比较累，怕女生身体吃不消，然后包括有月经、可能还会情绪不稳定。

我心里就在大翻白眼儿。这是非常经典的一个性别歧视的回复。

我想，又有多少女性的工作机会被剥夺了？

之前有个朋友，她做了个专投女性的机构。就是只投女性企业、女性品牌、女性创始人，帮助女性创业，我就觉得真好啊。

我在想，我是个小小女性视频创作者帮不到什么忙，但如果我能做一个用商业来解决社会问题的企业，就能持续地帮助女性和更多人了呀。我以后还挺想做这些的。

我想帮女生，帮大家都赚到钱。

（小雨拿小红书奖）

我奶奶这边，她认识的字都不超过 5 个。

但她和我妈的婆媳关系特别好，她们两个，都是那种从底层一路爬上来、特别勇敢、有点莽撞的人。

她们让我看到了一种美好的、珍贵的、有可能的女性情谊。

我爸上学时候受欺负，我奶奶就会抓着家里的两根擀面杖，直接冲到小流氓家里干架。

小流氓的父亲是大流氓，远近闻名别人都怕，但我奶奶不怕。她在邻里是出了名的不怕事儿、不躲事儿、喜欢伸张正义。

我妈妈也是农村出身，十九岁就决定必须离开老家。她害怕像我姥姥一生受限制，觉得必须要到大城市去。

她找了个技术工，开卡车。结果第一天，因为不熟练，直接把人树给撞倒了，她就被辞退了。

但她不甘心的，又各种摸爬滚打。

后来她就靠自己，从河南 18 线城市，一步步到北京拼出来。她从洗头小妹、餐馆服务员做起，二十九岁，嫁给我爸那会儿，她已经在星级酒店下面承包美容院了。

（小雨妈妈）

所以我奶奶跟她，特别惺惺相惜吧。

都是从河南农村，一个人走到大城市的、没文化的女性。我觉得她们从彼此身上看到了自己。

每次小时候去奶奶家，要走的时候，奶奶总巴巴儿拿着两大兜子：什么卤猪蹄儿、毛肚、水果儿，拎着追到门口去。我爸还特没耐心，总甩手嫌她烦，但奶奶压根就不在意我爸。

奶奶把那些全塞到我妈手里「小静，小静，一定拿回去吃」。奶奶其实根本不关心我爸吃不吃，她就希望她儿媳妇能吃上。

前面说我奶奶，一共认识的字不超过 5 个对吧？但这其中有 2 个字儿，就是我妈的名和字。

而且我妈的名字很绕，两个字都很冷僻，农村人起名觉得笔画多就有文化，以至于两个字都很难写。

奶奶甚至都不会认自己的名字，但她会写我妈妈的名字。

奶奶还有个珍藏电话簿，在上面写儿子女儿什么各种的电话。我妈妈的电话，她是写在第一页第一排的。歪歪斜斜写出我妈的名字，这样。

包括奶奶当时离世，也是突发性猝死。奶奶的遗言也跟妈妈相关。

别让我爸欺负我妈，奶奶说——

「不许欺负小静，不许欺负小静」

我想，这真的是时代错了。

我妈说她嫁给我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太喜欢我奶奶了。如果她们能生在一个更现代、更觉醒的时代，我妈不需要通过嫁我爸的方式，来维持和我奶奶的友谊。她们本身肯定也会成为特好的朋友，一起奋斗的伙伴。

在她们身上我看到女性友谊可以成什么样，但也忍不住感叹这些局限，那些框住了她们的东西。

（左姥姥，中妈妈，右小雨）

承认吧，我们都是不完美的普通人。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纵使有如此美好的长辈在身旁，纵然如今乐观自信如我，但在意识还没完全觉醒前，我也曾有过纠葛的青春期小心思，并为这种小心思感到羞愧难当。

前面说过带着拍北京VLOG的那个小姐妹，曾是我从小到大羡慕的绝对女主角。

我爱她，羡慕她，也嫉妒过她。

就本来大家都很爱我的，结果她一转学来，所有人都开始爱她。

男生给她写情书，女生想跟她交朋友，就感觉原本属于我的关注和爱，都开始转移到她身上。我很嫉妒她，谁不想被喜欢呢。

后来我就模仿她，向她学习、靠近，然后一步步长成了这样的我。我知道有人觉得这不是学人精copycat吗？但装了十几年，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小朋友小雨）

我剖开了最真实的我，在不同社交媒体分享这段故事，但我又被骂了。大家说我吃着杨幂老师的girls help girls的红利火的，现在居然说这样的话？

说我搞雌竞、嫉妒心强，对我挺失望的。

但这就是人啊，人就是有这些复杂的小心思啊，特别是你小的时候。

所以我抵抗这种毫无褶皱的叙事。即便在一个girls help girls的大环境下，我们也要允许人内心有幽暗的、别扭的、复杂的那一面。

如果一切都变成全然光明、只存在爱和美好的，某种程度上，我们在消解作为人的复杂性，同时也在消解我们自己身上的人性。

我之所以愿意坦诚这一切，是想抱抱那些有过同样经历的女孩。我们曾有过的嫉妒、羡慕、想成为谁，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必因此而内心唾弃自我，这不是我们的错。直面人性真实的缺点，然后改正就好啦。没什么大不了的。

女性之间，是可以有非常复杂的叙事的。

我与小姐妹，正如《我的天才女友》里莱农与莉拉的纠葛一般。那种微妙的各自较劲的彼此依恋，希望你好，又希望你没我好的矛盾。

但这，也不妨碍莱农和莉拉爱着彼此。每次她们望向彼此，我能看到一种美好的情感在流动。

（图源《我的天才女友》）

所以我想，直面真实的过去，也是一种成长吧。

承认自己没那么觉醒，也是一种觉醒吧。

「我们不会永远困在幽暗里。」

这句话对大家说，也对我自己说。

（小雨和好姐妹的合影）

我不是天才少女，也不是完美少女，我是快乐少女。

我的快乐，有一个自运转的快乐供给系统，我的快乐主要来源于人际关系。

我会发微博，大家马上会给我特别及时热情的回复。也会跟朋友聊天儿，接住彼此。还会跟我的教授有密切的邮件往来，最近在干什么？心情怎么样。再比如，我还会注册英语口语软件儿，其实我已经不需要练口语了，但我就是会需要跟人聊天儿。

就像罗素的比喻，他觉得人像桌子一样。你的桌子腿儿越多，你就越稳定。所以我一直把快乐分摊在了不同地方。

像最近我在哈佛峰会上的课程，名叫《阁楼上的疯女人》。

因为是七天跨学科的课，我就疯狂夹带私货，把哲学和电影联系在一起。比如我可能会让大家用福柯的圆形监狱理论，去看张艺谋的电影。或者用拟剧理论去看一部1944年的《煤气灯下》…

我们会讨论Metoo运动，讨论李靓蕾王力宏案…

作为活动的青年讲师，从零到一去搭建课程框架，学生也觉得新鲜、有探讨价值，会让我有成就感。我就特快乐，是那个金字塔里自我实现那部分的快乐，也是利他的快乐。

（小雨所带小组，获得最受喜爱研究项目）

什么？你问我墓志铭是什么？

干嘛呀！我真没想到，一个公众号的结尾是竟然问人墓志铭，你礼貌吗？

好吧，我想想哈。

我希望别人写，「她生前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博士，然后她的快乐、美丽、知识影响了很多的人」。

我希望即便我死后，也依然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快乐的花蝴蝶。

（小雨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