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有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说的是一个大学生，只因在豆瓣上打了个差评，就被创作者的朋友举报至学校，逼到道歉。

这在网上引起了激烈的讨论。

放至影视圈，创作者状告批评者的案例，不胜枚举。

很少有导演能容得下批评的声音。

但，一个例外——

李少红导演。

面对《大宋宫词》的海量差评，她表示有在关注，并愿意去改正。

更提到了，「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

现在，《大宋宫词》迎来了大结局。

鱼叔有幸采访到了她。

收集了网上的批评，一一抛给李少红导演。

李少红导演

原以为导演对于异见，会敷衍了事。

没想到，她洋洋洒洒聊一万多字。

对于一些理性的批评，比如剪辑混乱，剧情推进过快，滥用闪回等问题。

她虚心接受，「因为内容体量比较大，又因为删减压缩，但不想损失任何信息，所以一开始的速度确实太快，有点操之过急。」

有些涉及剧情的批评，倒是让导演打开了话匣子。

她没有全盘接收，也没有极力反驳。

只是给出了自己的创作意图。

这让我对作品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整个采访中，李少红导演谈及最多的，集中在这两个部分。

一部分是关于历史剧的改编，是遵循真实历史还是戏剧性创作，之间的平衡点在哪儿？

另一部分是关于女性角色的塑造，女权还是女德？

观众有观众的批评，导演有导演的见解。

所以。

鱼叔把双方的观点罗列在一起进行了比对。

热度退散后，我们再来冷静地聊聊《大宋宫词》。

《大宋宫词》讲述了「奇女子」刘娥一生的故事。

并由此串联起咸平之治、澶渊之盟、天禧党争等北宋时期的重大事件。

刘涛饰演刘娥

其实，李少红导演最初没想过拍成史诗题材。

只是想拍「狸猫换太子」这一个传奇故事。

但在后期翻阅大量史料后发现，狸猫换太子不是一个独立的事件，而是当时历史背景下的一个必然结果。所以不能单独拎出来，而是要把它放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去讲，因此容量就变得很大了。

而「狸猫换太子」，恰恰是刘娥众多的事迹中，后世流传最广的一则。

据史书记载，目前最为主流的一种说法是：

刘娥以剥皮狸猫，调换了宸妃所生的婴儿，并认作自己的孩子，后顺利被封为太子。

宸妃因此事失常被打入冷宫。

但在《大宋宫词》，呈现了一种新的诠释：

皇后刘娥与宸妃同时怀胎，可刘娥不幸滑胎。

皇上子嗣微薄，这一根独苗由谁抚育来继承大統，比生母更重要，当时的情况唯有刘娥可以担此重任。

于是奶娘献计：可将宸妃的孩子调包给刘娥。

皇上虽觉得残忍，却默许了奶娘这么做。

宸妃分娩当日，奶娘把孩子偷偷抱走，换给刘娥。

至于襁褓中的狸猫，原本是潘妃为陷害刘娥所安排，却阴差阳错进了宸妃房间。

在这段「狸猫换太子」的剧情中，刘娥就是整个计划的一颗棋子。

事情并非她主谋，她也无法选择，只能接过宸妃的孩子，代为养育。

这个情节在播出后引发了争议，还登上了热搜。

作为一个民间约定俗成的故事，为何要如此改动？

当然。

李少红导演不可能不知道「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讲了什么。

这样的改动，其实是她有意而为之。

谈及灵感，李少红导演说是史书关于刘娥两极的评价——

一方面，后世称其「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

另一方面，《三侠五义》中为了塑造包拯正面形象，又不惜牺牲刘娥，将其写成「一代奸妃」。

李少红导演认为：「我觉得这都是男性书写的历史，若是从女性的视角来讲述，一样的历史一样的故事可能有不一样的面貌。」

对于「狸猫换太子」的改动，是李少红作为一名女性导演，在凝望历史时独具「女性视角」的一种表达。

她试图探寻，历史中的女性人物，是否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

于是就有了我们在剧中看到的版本：刘娥不再以「反派」的身份出现。

李少红导演解释说：

在我的想象中，「狸猫换太子」应该是刘娥和赵恒共同完成的一个「阳谋」。这样做不光是偏宠刘娥这么简单，我想他更多是出于江山社稷的考虑。再者，如果没有赵恒的默许和支持，刘娥以一己之力是无法完成这个庞大和复杂的偷天换日之举。

李少红导演这么做的目的，也是为这个悬案提供了一种「女性视角」的解读：

「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看，这不是盖棺定论，只是提供另一种解读和可能性。」

李少红导演还谈到了《大明宫词》中的武则天。

同样对人物作了不少改动，也是为了呈现女性视角下的另一种可能性：

「你很难见到男性书写的历史里，看见对一个执掌权力的女人的认可。在《大明宫词》中，我们也把一个可能被历史曲解了的女性——武则天拿出来，让大家重新看待她有可能具备的另一种精神世界。」

《大宋宫词》并非正史而是「戏说」，李少红导演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

「历史观的重要性远大于历史的细节。」

怎么理解？

大意是说，任何艺术创作，都只是历史存在的一种可能性。

「在剧作中，我们坚持宏观历史节点不出错，微观历史细节加以适当的艺术化呈现，大是大非的问题不能摇摆，不能把忠臣写成奸臣。」

采访中，李少红导演还特别提到了编剧刘和平撰写过的一篇文章，《正在被我们忽视的历史剧的本质特征》。

刘和平乃是历史剧的金牌编剧，《大明王朝1566》《雍正王朝》的剧本皆出自他手。

他在文章中写了这么一段话：

「历史剧的叙述不能等同于历史学的叙述。戏剧的源头是诗。如果说历史学家对历史的叙述必须基于考据与考证，那么诗人则旨在用美学的眼光看世界，旨在讲述一个好的故事。于诗人而言，有时一个历史故事尽管更接近史实，却未必是一个好的故事。」

剧情方面，另一个较大的争议，在于刘娥这个人物的塑造。

有网友吐槽，「女政治家拍成了女德」，「中年玛丽苏」。

这个批评，李少红导演之前回应过，六个字：

「别着急，在后面。」

就前几集的剧情来看，刘娥的野心与能力，确实毫无施展。

直到刘娥进入皇宫，成为皇后，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后，剧情才渐渐向大家期待的「女性叙事」靠拢。

李少红导演说：

「刘娥所倡导的是一种代表平等的女性主义，女性可以通过女性特质和智慧来完成自我的价值，但同时她也被时代所困。女性在历史中，对她们命运影响最大的，还是时代的影响。」

这在中后段的剧情里体现得尤为明显。

比较典型的有「澶渊之盟」这一段：

宋辽两国互换质子，以求和平共处。

可辽国质子耶律康死在了宋国，辽军听闻消息后起兵大举进攻。

刘娥决定扶棺北上，把质子耶律康的遗体归还大辽，劝其退兵：

「质子是和平的见证，交还给了大辽，萧太后便出师无名。」

如若还是不肯退兵，她便守在辽营，等待皇上御驾亲征，大破辽军。

此等魄力令朝中重臣寇准都不得不钦佩。

这便是刘娥的大局观。

她游刃有余地辗转于家庭和朝廷之间，同时对于党项之争的利弊权衡，亦看得比谁都清楚。

后来，宋军在澶渊大败辽军，两国也就此止戈，签下盟约。

这场战役中，刘娥立下汗马功劳，身先士卒，而且她的皇子吉儿也成了牺牲品。

但即便如此，皇上欲把刘娥接进皇宫时，朝中群臣依然是极力反对，认为这有违先帝遗诏。

这就是李少红导演所说的，「平等的女性主义」。

「不管武则天还是刘娥，都是无法逃脱时代背景单独来看的，她们在历史面前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方式不同，结局不同。」

刘娥必定不会是那种大杀四方，随心所欲的女性。

尽管这样看起来可能会很「爽」，却无视了历史背景。

刘娥可以贤良淑德，相夫教子，也可以在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

可她所做的一切，无法摆脱北宋的封建思想和皇权压迫。

其实这有点像今天常说的一个话题：

独立女性不应该被各种标签所绑架。

关于「独立」的定义，每个人都不一样。

强行把「独立女性」限制在一个个标签里，这种行为本身就谈不上独立。

回到刘娥这个人物身上也是。

李少红导演说：

「真实的女性视角，不会去标签化女性，不会去规定她们的理想是什么样的。我觉得给刘娥贴上标签是对于她善良和母性的一种曲解。标签化本身就是一种非黑即白的思维方式，但人性本身是多样的。」

她心中有大爱，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

她可以在既定的框架和规则中，做到最大程度的自由和独立。

而李少红导演借刘娥这个角色，所要传递的价值观就是：

「不用活成和别人一样的存在，即使刘娥作为历史中的悲剧人物，也能在当下自信地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这就是女性的自我觉醒。」

最后，必须说回李少红作为女性导演的「女性视角」。

「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女性视角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两个视角共同存在，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除了以上所说的两点，《大宋宫词》中的「女性视角」还有一个重要体现：反宫斗。

它让观众对于传统的「宫斗戏」有了新的认知，女人在后宫之中不应该只有有斗争，女人树立自己的威信、展现自己的能力也并非只能依靠「宫斗」展现。

她认为宫斗戏将矛盾的激发归罪于女人间的勾心斗角，「是对女性的一种歧视，是对她们悲惨命运的一种歧视。」

所以到了《大宋宫词》，李少红更愿意去展示女性之间的友情和互助。

「因为彼时女性最大的困扰并非来自女性，而是来自于周边环境，以及男人。」

最为感人的当属郭皇后临终前对刘娥的嘱托。

当时天花传入了宫中，郭皇后和皇子佑儿同时染上天花。

刘娥从皇陵自备草药，回到宫中医治。

染病期间，一直都是刘娥在尽心照料。

此前因为争宠，两人时有摩擦。

可这件事也让皇后彻底看清刘娥的为人。

皇后凭借最后一口气，给皇上写了诏书，请皇上定要立刘娥为后。

这就是李少红导演所说的，「女性懂得女性，女性帮助女性。」

回顾李少红导演的创作之路，从「女性三部曲」《雷雨》《大明宫词》《橘子红了》，再到《恋爱中的宝贝》《世间有她》等作品，皆是她风格鲜明的「女性视角」。

「女性视角」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创作了主流的男权话语之外的另一种视角。

透过它，能看到对现实女性所面临的困境的反思。

《橘子红了》剧照

李少红导演始终在坚守，她说：

「作为一个女性导演，我只会用这种与生俱来的视角看待世界。作为一个影视创作者，为女性发声就显然成为了我这辈子的课题。」

在采访的最后，李少红表示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

如果有机会，下一部作品，还会继续以「女性视角」去呈现历史长河中的女性。

至于原因嘛，也很简单：

「女导演太少了。我们不去这样讲故事的话，就永远只有一种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