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霑笔下的顾嘉煇:不落俗套,最怕寻常

冰之看娱乐 2023-01-05 22:49:03

1月3日,著名作曲家顾嘉煇于加拿大去世,享年92岁。他作曲的音乐作品众多,在整个华语圈都耳熟能详,如《上海滩》《铁血丹心》等。与作词人黄霑合称为“辉黄组合”,黄霑早于2004年11月便已病逝。如今,两位天堂重聚。

黄霑在2003年写过一篇博士论文,题为《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 : 香港流行音樂研究 (1949 - 1997)》,全文12万字。摘出文中专门论及顾嘉煇的部分,由不同段落组合而成,以作怀念(因顾嘉煇曾在采访中解释自己的名字是火+军,而非光辉的辉,但煇没有简体对应,故而全文使用“顾嘉煇”)。

以下全文为黄霑所撰,有部分调整——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香港乐坛同时崛起的新人,最受触目的是作曲家顾嘉煇。

他在五十年代末已经任职夜总会乐队领班,也曾为李厚襄(注:作曲家,活跃于五十年代)主理的“飞利蒲”唱片编辑。到六十年代初,“邵氏”《不了情》电影歌词公开征求旋律,便以《梦》一曲入选。后来,为《血手印》作曲配乐,其中插曲《郊道》,模仿国产电影《杨门女将》中穆桂英唱段《高拨子》,大受好评。

到1967“无线电视”(TVB)启播,任职音乐主任,自此扶摇直上。顾氏勤奋好学,而天才横溢,自习钢琴不久,便已露出头角应聘为高尚夜总会乐队领班,与菲律宾籍乐师分庭抗礼。

王福龄和顾嘉煇的电影歌曲,推动了一连串的“电影原声带”,成为香港唱片界的新传统,令国语电影歌曲,在六十年代中期,多了几年蓬勃。

据顾嘉煇忆述,在五六十年代的音乐圈“华人音乐水准不普及,也不大重视西乐。所以不要说作曲,连编曲也没几个华人是懂的。因此,音乐圈就被菲律宾人全面控制。无论是乐师,编曲的都是菲律宾人天下。那时的国语时代曲制作一样是这种情况。事实上,当年的电影公司、唱片公司也有‘宾佬音乐,必属佳品’的观念。”

顾嘉煇对当年的忆述,语多愤慨。但华人乐师水准,除个别一两位之外,演奏流行音乐的水平,的确普遍较菲律宾乐师低。这是当年高级夜总会,多为菲人天下的另一原因,与歧视无关,而是他们的实际演奏能力的确较高。

香港华人乐师,演奏传统戏曲,特别是粤剧音乐,成就甚高。但流行音乐,要求不同。因此,华人乐师,能在高级夜总会当领班的,只有顾嘉煇、吴乃龙、邓亨等几位。另外,五六十年代夜总会经常每晚加插外国表演节目。这些全球跑码头的艺人,无论是歌唱、舞蹈、杂技或魔术,都有特别编写的套谱以供乐队在表演时伴奏。华人乐师视奏(sight reading)能力稍差的,往往就手忙脚乱,难符要求。

因此所谓歧视,有时也因为实际需要,不得不如此。夜总会老板是生意人,最重实际。华人乐师薪酬一般低于菲人,亦因为演奏流行曲的优劣之别而要聘请菲人乐手,即使因此多付薪金亦别无办法。

顾嘉煇九七年七月十八日(1997年7月18日)传真,答覆作者(注:即黄霑)提问﹕“(当年)为什么广东话对白的电视剧,要用国语唱主题曲?”

顾嘉煇说﹕“当年确是国语时代曲独领风骚,电影也是国语片跟西片的天下,粤语片及粤曲难登大雅之堂,《女杀手》之类的电影主题曲,只被视作低级趣味。当时电视乃新兴之科技媒介,为免被视作低级趣味,故须用国语唱出吧﹗”

几乎所有论者都一致认为,1974 年,“无线”电视剧主题曲《啼笑姻缘》的出现,是香港社会各阶层普遍接受粤语流行曲的开始。这首由顾嘉煇作曲,叶绍德填词,仙杜拉主唱的粤语歌,是香港流行音乐的分水岭。

此曲面世之后,香港人不再歧视粤语歌曲。接着下来,一连串作品涌现,香港音乐找到了自己的独特声音。粤语流行曲的歌词名句,变成口头禅,溶入了港人生活;连大学校长宴会后小提琴演奏,也拉黎小田作曲的《人在旅途洒泪时》娱宾。

“粤语流行曲”开始名符其实,真正流行起来,入了大众的耳朵。

这个现象,自然不是骤然而然。蓄势待发的各种因素早就存在。其中重要因素之一,是香港开始形成了强烈的本土意识。

香港传媒,在70年代初,仍然保守,连为粤语连续剧用上粤语主题曲,也多番考虑。

顾嘉煇忆述当年创作背景,战战兢兢之情,溢于言表﹕

“初时我和剧集的编导王天林都有这种担心,所以这部电视剧的歌曲我们交由仙杜拉演唱。原因是她在乐坛中以唱英文及国语歌为主,由她唱出这些粤语歌曲,起码不会给人老套的感觉,用多少洋化的歌手来平衡那些中国化的歌曲,可见那时的信心实在不大。”

创作《啼笑姻缘》旋律,顾嘉煇采用30年代开始在美国流行的AABA曲式。这四段AABA,格式简单而实用;首尾呼应,非常严谨。A段是“主段”(Verse),B段是“副歌”(Chorus)。三个A段的旋律,大致相同,只会在每段的结句,出现少许旋律及和声上的差异。一首AABA 体的流行曲,长32小节(Bars),每乐段基本上分作四句,每句二小节(也有五句、六句的变体,但都是由基本的四句化出。)

这四句恰好与我国传统文章结构“起、承、转、结”如出一辙。四段加起来又是个大的“起、承、转、结”,脉络极为分明,清楚了然,而句句相扣,段段相应,有易于记忆,便于传唱的好处。因此多年来成为标准曲式,既受创作人欢迎,也为听众接受,视为常惯,流传数十年不衰。

顾嘉煇的和声处理手法,是一贯欧美流行曲惯用方式。他的编乐,完全遵照当年留学美国 Berklee所学,可说和美国编乐家手法,没有不同。但配器却中西合璧。他用二胡和月琴作主奏乐器,一来配合剧情,二来,用中乐配合西方流行乐队的方法,以前港产歌中,较少采用。因此《啼笑姻缘》在听觉感受,以当年来说是新鲜的。第一二段(A1及A2)旋律,用的是传统五音音阶(pentatonic scale),但一到 B 段,就暗藏玄机。他的中段结句歌词是“几许所愿称心”是这样的﹕

隐约藏有西洋音乐转调味道,达到一种“新中有旧”的感觉。这种“中西合璧声音”的组合,非常聪明。令整首歌既有香港现代感,又听来亲切,影响了不少后来的香港粤语流行曲旋律创作。加上主唱的仙杜拉,素来专唱英文歌,现在首次唱粤语,韵味和许艳秋、吕红、丽莎诸人,自有不同。而因为她时常录唱广告歌,咬字清楚却没有一般戏曲唱家的刻意,所以《啼笑姻缘》全首歌,在“整体声音”(Total Sound)上的处理,有其独特风格,前所少有,听起来新颖可喜,与别不同。

(七十年代)香港新一代青年,加入音乐创作行业的不少,作曲的键盘好手如赵文海、赵增熹、钟肇峰、徐日勤、林敏仪;乐队出身的如周启生、陈家荪、冯添枝。歌手兼任的如陈迪匡、区瑞强、林子祥、陈秋霞、陈百强、蔡枫华、卢冠廷、泰迪罗宾等,各有各的风格。他们的入行,填补了作曲家短缺的漏洞,但可惜他们都各有正职,或任乐师,或作乐队领班,较少全神贯注,全情投入作曲发展,因此比较起来,虽然每位都有过佳作,但质量的水准都未如顾嘉煇。

陈守仁、劳伟忠联手做过粤语流行曲研究,在1980 年的《中大学生报》发表过《粤语流行曲综论》。文中引述顾嘉煇在《香港电视》杂志的自述﹕

“基本上,我是迁就观众的口味。我累积了长期的经验,每首新歌推出之后,看观众反应,从中了解观众的喜好。不过,我也不是死跟着观众的,我是慢慢的,尝试性质的带动流行歌曲的潮流。”

顾的不断尝试提升个人水平,本文作者因为和他长期合作,所以知之甚稔。他努力要求作品不落俗套,最怕寻常(ordinary)。有时全曲有一二乐句落入前人惯用格式,必然尽力修改。因此他的旋律很少重复自己,每首几乎必定带给听众新的喜悦。

他极为好学,常常感到一己不足,两次赴美进修。而当电脑音乐软件面世,便已率先采用,是香港流行音乐界中观念极先进的作曲家。顾嘉煇的旋律,非常动听,时常令听众在聆听两三次之后,即能随歌哼唱。他佳作之多、与世界流行音乐界名人相比,殊不逊色。现在挑两首他的杰曲,略作分析。

《家变》是顾嘉煇1977年作品,用较为少见的AABC、体写成。全曲采短调(minor key)调式。旋律西化,与一般港产歌曲味道,全不相同。首段四句,如用旋律线图表显示,有这样的波浪﹕

中段节奏进行变成两组三十二分音符,有重句的模式,而其实是巧妙的用音重叠,手法新颖,港产歌曲,前所未有。到末段口C ,一气呵成,而在第二次重唱时,将末句“永恒”,升高八度,由罗文以假声(falsetto)演绎,荡气回肠,余音不绝。

如果说《啼笑姻缘》标志着香港粤语流行曲再兴起,这首《家变》才真正确立了香港旋律的新风格。因为《啼笑姻缘》仍然有传统的粤曲影响。《家变》却完全摆脱了粤剧粤曲影子,旋律与歌词,演唱和编乐现化感浓烈。港产粤语流行曲,由这首歌开始,正式迈上“雅俗共赏”大道。歌词警句,变成港人口头语汇,常常在不知不觉间被引用,直至廿一世纪,依然未有改变。

《强人》与《家变》又截然不同。《强人》 最令人注意的是节奏,一开始就是刚加鼓(conga drums)的“双时值”(double time)急促节拍。旋律却颇舒徐,是“慢唱快奏”的现代处理。旋律线表,和《家变》,完全异趣。

第二句由低音急跳七度,第四句重复同一手法,而第五句进入六句下跳八度,有令人捉摸不到的“旧中有新”喜悦,全曲是A-B-A- C体,结句暗中与第二句遥遥呼应。全曲浑成一体,有如长江大河,滔滔奔流到海,冲进无涯。

这两首旋律,一首写成在1977,一首1978,是顾氏精彩佳作,为香港粤语流行曲显示出新方向,与国语时代曲及欧美流行歌都有显著不同,真是萧凤霞所谓“属于自己的文化”。香港歌曲易记易唱,而且旋律进行方式,别地所无,西化之中,又有隐约可辨的“东方”韵味。

这两首顾嘉煇金曲,堪为代表。

当年,黄霑强吻顾嘉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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